一、评议作品

       五绝 凌晨与友人留别（新韵）

       幕府夜询禅，青书煮酒谈。

       半轮弦下月，与尔蚁醪钱。

       二、创作阐述

      这是与朋友留别的小诗，二十年前我一姓刘的朋友租住于幕府山庄，是一个儒佛道通家，素以会写禅诗自得。口直心快，性情中人。有一次我们一起编校《世说新语》，读到阮籍拜访孙登，问三天疑问，孙登闭口不言。刘兄大发感慨，说道孙登的智慧如汪洋大海深不可测。孙登只字不说，其实什么都说了，懂不懂那就看那个阮嗣宗的悟性了。他的言论成功地引起我对他的关注，志趣相投让我们之间的话题就多了起来。记得有一次深秋，他邀请我去他家做客，那时他还住集体宿舍，没有什么正而八经的客厅，我们在床边搭了个桌子，温了点黄酒，坐在床边一边喝酒，一边听他海阔天空地神侃。这首诗是在他喝醉睡着后向他辞行时写的。

      幕府夜询禅：意思是我抱持着虔诚的心情来向你讨教佛家思想的宗义来。我向来对佛家思想的那种空灵感非常感兴趣。我一直对佛家的“空即是色，色即是空”这个思想很迷糊。于是趁着这个机会向刘君请教。他当时滔滔不绝地跟我讲了很多佛的思想和佛的境界。说实话他当时的理论我现在几乎一句都记不得，但当时有一句话却刻进我的骨髓里，触动了我的灵魂。他说：“慈悲是佛家的最高境界，你能做到慈悲，那便是佛。”哎呀，我当时给我心头一个强烈的震动。二十多年过去了，他的这句话作为精神的馈赠，一直被我珍藏着。慈悲成了我一生的信仰。当然，我并没有成佛的动机，只是不自觉地被他的这种慈悲情怀同化了。

       青书煮酒谈：刘君博学多才，口若悬河，朋友之间的聊天，当然不是大学讲堂上那么规规矩矩，有条理，有步骤。我们的话题很自由，很开放，随心所欲。我们先是谈佛，后来他越谈就充满神秘感，他说全世界大多数宗教，几乎都是殊途同归的，一两千年前，整个世界的交流几乎隔绝的情况下，这种现象的存在绝对不是简单的事。于是他便用道教和佛教进行比较，把道家的核心思想和佛家的思想进行对比。他对道家的理论更是如数家珍，头头是道。我像一个小学生，听得如痴如醉。每谈到一个结论，当被我认可后，他心满意足地闷下一大口酒的状态，至今依然历历在目。

     半轮弦下月：我们一起喝酒、聊天，从晚上七八点一直聊到后半夜。也许因为他太疲劳，也可能是酒喝多了，不知不觉，他竟然倚到床上睡着了。此时我抬头看看窗外，月已偏西，半轮下弦月斜靠在幕府山旁，安静地注视着我。

      与尔蚁醪钱：我该回自己的宿舍了，但是刘君睡的这么沉，我怎么忍心把他叫醒呢？如何才能在不叫醒他的前提下跟他礼貌地道别呢？看着外面的月亮，于是灵机一动，就拿窗外的这轮明月说事吧。我的大概意思就是说非常感谢您盛情招待我，跟我谈了这么多高深的理论，但是我拿什么回报您呢？你看窗外这半轮下弦月了吗？那是我家的，我送给你吧，就当是今晚的您招待我的酒水费了。完全是玩笑，第二天刘君看到我说谢谢我付的“酒钱”。彼此心有灵犀，会心一笑。

      这件事一晃就是二十年，没想到这首诗能被我从故纸堆里翻出来重新回味一遍，也许这便是一种缘分吧。

     三、评议摘要

    在孙志洋诗词研讨会上，先后11人做了现场评议，另有4人做了书面评议。

      唐捍：在《凌晨与友人留别》中，诗人用“半轮弦下月，与尔蚁醪[láo]钱”的夸张手法，以及他所称之为“魏晋风格”的辞行方式，把一次普通的诗友作别升华为一种“风尚”，一下子就打开了诗作的格局。

      卢偓：这一首从内容上看，作者写的是与友人边饮酒边长谈的经历，与标题中的“凌晨与友人留别”侧重点不尽相同。诗中作者选取了“青书”、“弦下月”以及“蚁醪”等几个意象去铺叙，令人遗憾的是全诗以铺叙事实为主，而作者对友情的依恋没有渗透出来。

       其二，全诗句与句的内在逻辑不够清晰。前两句交待地点、时间和事由。其中的“询禅”（了解佛教之理）和“青书谈”（谈论道家的典籍）鱼贯而出，而诗末注释中并没有提到佛教，只有“听他谈道家文化的历史掌故”一句，让人认为作者将佛与道混为一谈了。如作者没有弄混，那么两句的主语不同，句间的语义缺少逻辑关联。开句说“询禅”，主语是隐性的人，第二句的主语是“青书”，两句既无并列关系，也无连动的关系。第三句写月景，第四句写残月给你支付饮酒的费用，这两句之间也无意义关联。“弦下月”为何能给你“蚁醪钱"并没有根据。若是“一轮圆满月”或许与古铜钱的外形还有点共性，说它陪伴着我们，就算是给你饮酒的钱，这还勉强可以吧。其实写友情留别，那明月所有的浪漫，一个“钱”字早已丧失殆尽。

       其三，第二句已用了“酒"字，末句再用"蚁醪“（泛着白沫的浊酒）语义重复，在五绝中太可惜了。

       何昌华：在律绝中，最难写的是五绝，因为字数太少，来不得有丝亳的闲扯，亦容不得有半点的牵强附会。此绝总体看，作者构思布局很好，将凌晨与友人留别的情形描述得可谓淋漓尽致！但绝句中有几处值得再酌：

      首句“夜询禅”，通常可理解为刚入夜就去访友，但与友畅谈一整夜才留别的可能性缺少铺垫。转句“半轮弦下月”的“弦下月”，局限了结句的选项，在逻辑上结句只能进一步说“月”，而不能说别的了。若改为“弦月下”，结句则可扣题按自己意愿留别作结，往往一两个字会影响到上下句的关联和诗意流畅。最后的“蚁醪钱”，与二句的“煮酒谈”虽字不同，但意思重复，都是说的酒。而且“蚁醪钱”也让读者难以读懂，从字面上理解有以酒钱作别之意，也许作者的本意不在此，但应该有更合适的词汇来表达与友的留别之情。

        尤树林： 这一首五绝，很容易让我想到贾岛的诗，有一股清冷的味道扑面而来。画面感也特别强！“询禅、青书、半轮月”这些物象深藏着无尽的禅意。这是这首作品的成功之处，很值得点赞。

       我说说一些不足。比如语言表达不够清晰，让人费解。“半轮弦下月”，半轮好说，夜空中原本一轮、但被云遮去了一半，就只剩下半轮了。可”弦下月“怎么解释呢？是不是下弦月？为了平仄的问题写成弦下月？如果是这样的话，这个“弦下月”就有生造词汇之嫌了。我们习惯上叫下弦月、上弦月，没有人叫弦下月、弦上月的。另外一句，“与尔蚁醪钱”，这一句到底是什么意思，有待作者阐释了。

       白居易在“文苑诗格”中说，写诗 “或先境而入意，或入意而后境”。他讲的“境与意”，个人认为他强调的是主客观统一、情景交融的问题。如果一联中“意“与“境“不能兼顾，就会犯“浮艳” 或者“重滞”的毛病。

      现在再对比孙志洋先生这首五绝，二联共二十个字，感觉物象或者客观的东西冲塞有余，而情味或者主观的东西略嫌不足！李渔在“窥词管见”中说，“词虽不出情景二字，然二字亦分主客，情为主，景是客”。

       我本来不想改动孙先生的诗，既然兜售了那么多古人的理论，觉得可以试着改一字，再将“下月“顺序动一下，即将”半轮弦下月“→”半轮残月下“，这样是否好一些？个人一管之见，不足为凭。

       吕步志：这是一首离别诗。标题交代了时间和内容。凌晨指从零时起到天亮前的一段时间。也有指天快亮的时候。留别指离开者给留下的朋友赠送礼品或诗词。

        我猜想，大意是这样的。入夜作者与好友来到幕府山下话别，把酒言欢。不知不觉夜已深（下弦月应该是后半夜了，这里用“弦下月”是为了合律），仍意犹未尽，但不得不散，双方争还着付酒钱。作品动静结合，画面感强。

       个见，结句是否改成“执手泪潸潸”，供大家讨论。

       来均：本首五言绝句既提到禅又提到道。我个人认为是合理的，因为序言和作品后续发展，都未单纯朝禅、道中任一方向。作者所写内容发展方向是世俗友情，可以同时涵盖禅和道。在这种情况下，首联并列阐述多个意象，是一种看似冗余实则高效的手法，前人案例很多。之所以造成误读，极可能是作品首句入韵，给人首联是启承关系而非并列关系（双启单承）的联想，如首联不入韵且对仗，这种误会极可能被打消。

        陆裕民（书面）：从结构来看，起句：点明地点、时间、干什么，简洁明了。承句：把酒言欢，彻夜长谈，十分投入。这两句以“赋”的手法，铺陈自然。写得好！

       转句：用“比”“兴”手法，写出作者仕途，或者人生等，不够理想、圆满。如上弦月或下弦月，没有达到应有境界。跳脱较含蓄，不够豁达。

       结句：尾巴没有翘起来。应当写出月圆时的辉煌灿烂。或者远大志向、抱负、心境等。建议结句要认真修改，有豹尾之势。

再从用韵来看，第二句韵脚，与第一、第四句用韵，不在同一个韵部。建议都用下平声“一先”韵。

        周兵（书面）：这一首五绝，描写了在某个夜晚，作者在幕府山庄友人的小房内，一边喝酒一边倾听主人讲述道家文化的情形。“青书煮酒谈”，“青书”二字，体现了作者的文化内含，而一个“煮”字，用得更妙，表明了他们畅谈时间之长、之愜意。那么从什么地方体现出，是在朋友的小屋内共同喝酒说道呢？请看下联：“半轮弦下月，与尔蚁醪钱”，作者说：我听你聊了这么长时间的道家之学，不知不觉中已是下半夜了。我拿什么来表达感谢之情呢？谈钱就俗气了，就让我借窗外的半轮下弦月送与你，作为对你的回报吧，以表达对你的诚心传教加美酒的感谢之心吧。这样的做派，真的是充分体现了作者所崇尚的魏晋风度。全诗20个字，没有一个字落空。起承转和运用的柔韧有余，说明作者的写诗手法之老道。

       查选中（书面）：细读之下，这首诗意境悠远，有名家之风，是一首好诗。一首诗，一百个人有一百种理解。我的性格特点是胆子大，内心有想法，就不吐不快：对这首五绝，个人觉得，“蚁醪”二字，有点艰涩，一般人看不明白。写诗填词，不只自已欣赏，也是给人看的。历来传世之作，大都通俗易懂，容易上口。就我而言，遇到用词或用典如果看不大明白的诗词，一般就不会再细诗读下去了。因此，建议作者对末句适当修改，尽可能通俗一些，让一般人看懂为好。至于怎么改，作者自己会有考虑。我是觉得，“权当忘忧钱”也不错。

       段玲玫：与以上各位老师看法相同之处就不重复了。我挺喜欢这首五绝。起承两句赋起铺陈叙事，诗人踏着夜色去拜访住在幕府的友人，本想讨教佛法，谁知见面后，边饮酒边聊起道家学说，十分尽兴。转句：不知不觉时至子时（下弦月升起在夜12点以后），潜在的意思该回家了。合句则扣回主题“留别”。告辞之时，效仿魏晋之风，写了以月为金代酒资这句戏谑的诗句，作礼物留给朋友。一首五绝，讲了一个故事，妙！

     “弦下月”是生造词吗？

       周贤望：此诗，好处至少有三：

       1、因事而感，感事而发。有故事，有人，有自我，这样的诗能给人以“代入感”，这是优点之一。

       2、有味道，一股文人气息。清风明月，魏晋风度，诗酒风流，这就叫有味道，管他是酸味（明月清风作酒钱）还是甜味，诗，总要有味道（当然味道的内涵不只如此）。这是优点之二。

       3、首句，时间地点故事，用五个字就说明白了，这是我要学习的。这是优点之三。

       弱处在于：

       1、没有对仗。对仗是绝句的充分条件，不是必要条件，没有对仗，当然也可以成为好诗，但有个对仗，可能好得更充分。

       2、有重复。半轮弦下月，下弦月，本来就是半轮，可减。蚁醪，本来就是酒，亦可减。

      读此诗，对我个人的启示：

       1、语言、用字要精致、精准、简洁、不重复。留出空间来，才能生发开去。

       2、要有人、有我，有景有事。一首诗，有故事性，能加分。尾句的意思很好，这个意思作结，有情味。如果是谈得拢，可以；要是两人话不投机，就更好玩了。

      3、要有味。有情味、理味、趣味，聪明、机巧，都是味。有味才是诗。

      4、要追求对仗。一首绝句，虽然不要求一定要有对仗，但最好有个对仗句。“白日依山尽，黄河入海流，欲空千里目，更上一层楼。”这全是对仗句，所以是天下第一五绝。当然，全是对仗，又要完成起承转合，这很难做到，但要有这个追求。

       四、作者反馈：

       这首诗的争议颇多，五绝区区二十个字，把如此复杂的一段过程讲清楚，真的很不容易，需要功力。

      1.对于“佛”与“道”的问题的解释。卢老师说我把“佛”与“道”混为一谈，认为我不懂什么是“佛”，什么是“道”。在不了解背景的前提下，却实容易造成这种阅读误解。这一点我虚心接受卢老师的批评。

       2.对于“半轮”的“弦下”是重复的解释。其实并不重复。“半轮”是指月亮的形状，但“半轮”有上弦和下弦月，而我以“弦下”是暗示了这是一个月末的月亮。

       3.对于上面“煮酒”和下面“蚁醪”重复的解释。这个也不存在重复，如果上面没提到酒，下面突然说付“蚁醪钱”，就会让人感到突兀，那这个行为就没有根据。

      4.对于朋友的友谊谈钱就太俗了的解释。这个事可能是各位误解我了。如果我真的从口袋里掏出100块钱放桌上，付这个酒水费，那就真的是太俗了。我是指着天上的月亮，跟他说，天上这轮月亮是我家的，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了，就当是今晚的酒水费了。这完全是一种玩笑，非但不是太俗，我认为应该是大雅。

       5.对于“情份不足”的解释。大家认为朋友之间的道别就应该是依依惜别，充满离别的心酸和不舍。说实话，这种情感在当时真的没有，因为他当时跟我是同事，四五个小时后又坐对面了，不存在这种依依惜别的感觉。跟他开玩笑，甚至“损”他的情份倒是有的。

      五、定稿作品

     出于对这位朋友的思念，我暂不做修改。

      幕府夜询禅，青书煮酒谈。

     半轮弦下月，与尔蚁醪钱。